復旦大學附屬華山醫院內科一黨支部書記 陳勤奮
他才30多歲,就是一家大型國企的技術骨干,擁有著好幾項發明專利;他是家庭的頂梁柱、主心骨,妻子賢惠,小鳥依人,兒子剛上小學;他是一名急性白血病患者——我是他的床位醫生。
第一次住院,盡管突如其來的急性白血病讓他有些猝不及防,但他還是堅持所有的知情同意書都由他本人來簽:做骨穿同意書、做腰穿同意書、化療同意書、輸血同意書……問他為什么不讓妻子簽,這個書生氣十足的知識分子蒼白著臉、卻很有擔當地說:“她做不了主,我們家里里外外的事情都是我拿主意的?!焙炞智拔冶仨毢退勗?,告知他相關的事情。焦慮和恐懼清楚地寫在他的臉上,但和他談話總的來說還是很順利很省力的,因為到后來,他非常明白我說的那些術語是什么意思,我們之間的談話就像同行的討論,而且,我看得出來,他是個依從性很好的“乖”病人。
第一個療程的化療總是反應比較劇烈,最虛弱的時候,他問我:“陳醫生,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說:“不會,這個過程就是這樣,你應該會好起來?!彼囊缽男宰兂闪藢ξ业囊蕾囆?,我必須時不時地出現在他面前,他才能安心地閉一會兒眼睛。我縱容著他的“小任性”,只希望他能好起來。幸運的是,他果然好起來了,第一個療程就達到了完全緩解,這對急性粒單細胞白血病來講,是最好的結果了。第二次入院的時候,除了頭發稀疏點,他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正常人,興高采烈地跟我們每個醫生、每個護士、每個病友和他們的家屬打招呼,還高興地問我:“陳醫生,我一個療程就獲得完全緩解,是不是預后很好???”“是啊是啊,看來你是個學霸啊,我上次跟你說的那些道道,你都記得這么清楚??!”
一個療程接著一個療程,他甚至是愉快地接受著那些不好受的化療,因為一切治療都是按照計劃在進行著,沒有意外。每一次,他都很高興地證實“凡是一個療程就能獲得完全緩解的,預后會很好”的論斷,曙光,眼看著就要出現了!
完全沒有緣由,按照計劃入院進行鞏固治療的某一次,骨髓檢查提示白血病復發了。這就意味著一切要從“誘導緩解”開始重新來過?;蛟S,這種沒有理由的復發,更糟糕。
一年多來,盡管所有的知情同意書都是他自己簽的,但我知道,他其實是個膽子很小的人。我拿著這張復發的骨穿報告去找他,盡量平靜地告訴他,這次化療方案要改成“誘導緩解方案”而不是原來計劃的“鞏固治療方案”時,我看到他的眼里閃現出驚恐。我安慰他說:“你是一個療程就達到完全緩解的,這次我們還用這個有效的方案,再次獲得完全緩解的可能性很大?!蔽野蛋档仄矶\:不要變成復發難治性白血病。
但是,更糟糕的情況還是出現了,他發生了耐藥——這次復發,一個療程沒有緩解,兩個療程又沒有緩解,他的白血病成為了我最不愿意看到的“復發難治性白血病”。后面的治療相當棘手,每一次化療后骨髓抑制階段都會伴發一次感染發熱,每一次都要費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把感染控制住。那些知情同意書們依然由他自己簽,但是,“病危通知書”我瞞著他,請他妻子簽,并且告訴她,有些事情應該要準備起來了。因為簽過好幾次“病危通知書”了,而每一次都化險為夷了,所以他妻子例行公事般地簽完字,并沒有回應我的提示。
他愈加地依賴我,像個任性的孩子。我知道,他的時間不多了,但我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清楚這一點。我想我應該要提醒他一下,希望不要留下人生遺憾。趁他短暫退熱的間隙,我試著問他:“你看,你已經很久沒有回家了,家里有什么事情你可以關照你的妻子去幫你料理一下?!币幌蚝苊舾械乃蛟S是不愿意接受我的暗示吧,他說:“家里的事情她處理不來的,等我這次感染控制好,我就先出院,回家一次,處理一下,再回來住院進行下一個療程化療?!笨墒?,沒有下一次了。他這次的腸道感染變成了敗血癥,然后發生了感染性休克、多臟器功能衰竭……該用的治療我們都用了,但是都不奏效。我們無奈地發現,這一次,我們束手無策了。
給他接上心電監護儀和血氧飽和度監測儀的時候,他終于問我:“陳醫生,我是不是快要死了?”我想,他終于意識到了,我必須抓住這次機會?!笆堑?,恐怕這次,我們幫不了你了。你妻子在門口,叫她進來陪你好嗎?”他搖搖頭:“陳醫生,你救了我好幾次。你再救救我吧,陳醫生!你知道嗎?我真想活??!”“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我怎么會不知道呢?”我在心里回答他。
帶著對生命無比、無比的眷戀,他閉上了溫和的、卻極其不甘心的雙眼。很久,我都沒能從這個氛圍里走出來,我甚至覺得,自己需要去接受一次心理輔導。那句話總是會突然跳出來,“你再救救我吧,陳醫生!你知道嗎?我真想活??!” (寫于2017年4月1日)(經中國衛生計生思想政治工作促進會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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