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察不僅要“俯”,即俯下身子,深入火熱生活,感知百姓的甘苦冷暖;還要注重“察”,即對斑駁陸離的現實生活明察秋毫,辨別和處理基調與雜色、亮點與瘡疤、高雅與庸俗等問題 ?文學的重要功能是幫助人們突破自身的局限,在更加深廣的程度上感知生活的豐富多彩,認識生活的真諦,這決定文學作品在給人審美愉悅的同時,必須擔負起“寓教于樂”“文以載道”的責任 ?仰觀的高境界是站在人類歷史和時代的高度,突破描寫對象具體、表面、普通的意義,使作品在有限的感性具象中熔鑄并彰顯出動人的生活哲理和情感體驗 “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所以游目騁懷,足以極視聽之娛,信可樂也?!睎|晉大書法家、文學家王羲之《蘭亭序》中的這一名句,描述的是當時文人雅集,流觴賦詩的歡愉情景,卻涉及到了文學創作需要“俯察”和“仰觀”的規律。 作為社會的一員,作家與其他人一樣,每天都過著一去不復返的日子。作為一種特殊職業者,作家又與其他人不一樣,他于每天過日子的同時,還在作品中把自己或別人所過的日子重新再過一遍。作品中的日子與現實日子不同,它可以讓時間停留或飛逝、讓日子倒退或快進、讓年邁者返回青春活力、讓年輕者經歷垂暮死亡??墒?,不管作品中的日子如何演化嬗變,總是對現實生活直接或間接的反映,一如孫大圣縱有七十二般變化也難以跳出如來佛的手掌。作家盡可以展開想象的翅膀,設置緊張離奇的情節和跌宕起伏的人生,但只有通過具體生動的形象描寫,才能成為富有藝術感染力的文學作品。 文學的俯察是沉入生活底層,同時又明察秋毫,辨析良莠 逼真細膩的形象描寫從何而來?只能從生活中來,從對生活的俯察中得來,舍此別無他途。 文學的“俯察”,是指作家要彎下腰,放下身段,以謙虛和虔誠之心,沉入生活的底層,仔細觀察和領悟生活的豐厚意蘊、悉心感受和體驗民眾的酸甜苦辣。正如習近平總書記在文藝工作座談會上的重要講話中指出的:“我們要走進生活深處,在人民中體悟生活本質、吃透生活底蘊。只有把生活咀嚼透了,完全消化了,才能變成深刻的情節和動人的形象,創作出來的作品才能激蕩人心?!本痛硕?,俯察與俯瞰差異明顯。俯瞰是居高臨下的審視和瞭望,是對生活蜻蜓點水、浮光掠影式地走馬觀花。而俯察不僅要以謙卑之心深入生活,扎根人民,還要在生活的厚土里旁搜遠紹,爬羅剔抉,在研磨生活中發現孕沙成珠、點石成金的創作胚芽。 俯察不僅要“俯”,即俯下身子,深入火熱生活,感知百姓的甘苦冷暖;還要注重“察”,即對五彩繽紛、斑駁陸離的現實生活明察秋毫,辨別和處理基調與雜色、亮點與瘡疤、高雅與庸俗、娛樂與頹廢等種種矛盾和問題。在這點上,俯察與俯就判然有別。俯就是簡單地順從和遷就,是在五味雜陳的生活海洋中失魂落魄,隨波逐流,隨俗沉浮。我們的一些文學創作,并非不接地氣,其中也并非沒有生活,而是在急劇變化、色彩斑斕的生活中目迷五色,是非不分,良莠不辨,乃至自甘沉淪。 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的蓬勃發展和現代商業社會的快速形成,已使我們的生活沾染了利益的色素,我們社會的許多角落都飄浮著利益的塵埃。世俗生活的甜膩和功利主義的盛行,使部分創作陷入解構崇高、輕蔑英雄、調侃歷史、譏諷道德的泥沼。熱衷表現人物的欲望和隱私、熱衷描寫生活的庸常和無聊,甚至熱衷展示人性的陰暗和齷齪,成為一些作品的家常便飯。與此同時,作家本身在市場經濟浪潮和急功近利心態的裹挾下,往往被時尚潮流、市場效益、名氣造勢及聲色享樂所誘惑和收編,將文學的擔當精神、個性追求、原創動力、語言魅力等擱在一邊乃至拋到腦后,或投機取巧、抄襲模仿,或胡編亂寫、粗制濫造,或搜奇獵艷、一味媚俗,或炒作包裝、招搖過市。凡此種種昭示我們,面對越來越物質化的社會生活,文藝創作中出現的諸多偏差和問題,既是當今物化社會“時代病”的一種反映,其本身也是這種“時代病”的一部分。 物質的充裕和富有,向來是人類社會的向往和追求。但對物質充裕和富有的過度企求與追尋,多半會帶來不幸甚至災難。國家之間的爭端和戰爭,常常由爭奪資源等利益而引發。危害當代人健康的“富貴病”如高血脂、高血糖等,營養攝入過多難辭其咎。因此,作為一種有文化的高級動物,人類離不開物質生活,也離不開精神生活,并且要以正確的精神觀念和價值取向,指引和調控物質生活的適度與恰當,否則不知要惹出多少禍亂來。 文學作為人類精神生活的一種獨特形態,其重要功能就是幫助人們突破自身的局限,在更加深廣的程度上感知生活的豐富多彩,認識生活的真諦所在。這種職責和使命,決定文學作品在給人審美愉悅的同時,必須擔負起“寓教于樂”“文以載道”的責任。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說,文藝是鑄造靈魂的工程,文藝工作者是靈魂的工程師。好的文藝作品就應該像藍天上的陽光、春季里的清風一樣,能夠啟迪思想、溫潤心靈、陶冶人生,能夠掃除頹廢萎靡之風。 文學的仰視是高屋建瓴,縱覽全局,并以經典為養分 作為作家重新生活的一種方式,文學作品不管是捕捉現實人生的心靈律動和匆匆腳步,還是回憶童年歲月的故鄉云霞和泥土芬芳,或是點燃悠遠歷史要塞隘口的烽火硝煙,它都不可能復現原來或崢嶸或平淡的生活,而是必然伴隨對原有生活的修正乃至重鑄。作家在作品中重新生活,實際上也是改造生活乃至再造生活。這是人類不甘心生命的一次性和日子的即過即廢,不甘心自己的每一個嘗試和腳印就是無法更改的人生定案,希望對白駒過隙般的人生或歷史的某段旅程,帶著“過來人”的理解重新再編排游歷和隆重演示一遍,以提醒自己和別人曾經有過的順利與曲折、經驗與教訓。正是如此,文學既要扎根生活的沃土,挖掘生活的深井,又要攀登生活的高山,仰觀生活的星空。 文學的“仰觀”,當然包括在絢目多彩、眾聲喧嘩的世界里,看清各種色調的光譜組合和多種聲部的旋律變化;包括在紛繁復雜、氤氳模糊的生活雜色中,分辨旭日東升的曙光、夜幕降臨的昏暗,以及酷暑烈日下的陰影和嚴寒凍土里的暖流。這就是說,作家不僅要走入生活的深處,穿越生活的大街小巷“埋頭拉車”,還要辨別生活的方位,在生活的迷宮中“抬頭看路”,以銳利錚亮的思想犁鏵翻開和解讀社會這部大書,讓人生奧義的肥沃土壤滋養藝術形象的心靈和容光。這樣才能做到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的:“文學是人的生活的教科書?!?/p> 然而,文學的“仰觀”還應有更高的境界。這就是王羲之所說的“仰觀宇宙之大”,就是站在人類歷史和時代的高度,以博大的胸懷和深邃的眼光,對具體描寫對象進行藝術超越和意蘊開掘。文學以具體形象表現生活,但優秀作家必然要突破描寫對象具體、表面、普通的意義,賦予其深邃豐厚的內涵,使作品在有限的感性具象中熔鑄并彰顯出動人的生活哲理和情感體驗。杜甫《春望》中的名句“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以花鳥擬人,寫國土分裂、城池淪陷,花鳥為之傷心落淚,傳達出深沉的亡國之悲和離別之嘆。這兩句詩,不僅在具體感性形象中注入了新穎獨到的藝術發現,而且賦予這發現以廣闊的社會容量和人生感慨。正是這種對描寫對象進行藝術超越和意蘊開掘,構成古今中外無數文學經典攀登藝術高峰的扶手和臺階。 文學的“仰觀”,不該遺漏的另一重要之處,就是仰觀經典。作家的知識結構和審美趣味,常常直接決定其創作成果的高下優劣。如果一個人的文學膳食營養,來自長期吞食通俗小說、普及讀物,他的創作大體跳不出通俗文學的苑囿。如果一個人的文學知識倉庫里,儲存的主要是各類中外文學經典及人文社會科學名著,他的作品雖然不一定能夠邁入佳作的行列,其內容旨趣和語言格調大致不會太低。以敬畏、謙遜之心仰觀和吮吸經典的乳汁,不僅是作家沉潛文學深海探驪得珠的必經之路,更是作家在當今急速變幻、花樣迭出的社會氛圍里,保持平和心態和堅韌毅力的心理支撐。 商業社會的逐利法則,與多媒體及互聯網普及帶來的信息裂變相結合,使包括文學創作在內的不少文藝活動與作品形式大于內容、炒作優于實干、迎合強于堅守、戲謔勝于教益、粗品多于力作、獲利重于擔當。面對容易讓人焦灼、讓人浮躁的現實,作家尤其需要從人類文化傳統中、從前輩經典中吸取智慧和力量,開闊胸襟、砥礪思想、精研藝術、升華修養,以“不管風吹浪打,我自閑庭信步”的從容和定力,潛心創作“傳得開、留得下”的精品力作,擔負起“舉精神旗幟、立精神支柱、建精神家園”的使命和責任。(錢念孫 作者為安徽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 |